108/01/12
*我真的不懂車
***
我大約躺到了下午三點才懶懶從宿舍床上爬起來。
有種睡了一世紀的感覺。但我偏頭望向左邊,學妹情侶們還躺在床上呢,從我這邊看去一直以來都分不清楚他們現在是兩人還是一人(他們的身軀幾乎被棉被覆蓋著),從地上梯子處的拖鞋數量判斷還比較快。
我想到今天已經是寒假第一天了,子哥也不在(她從昨晚就沒回來),繼續留在這兒也沒什麼意義,我轉而開始收起宿舍的東西。
老媽傳了一則訊息過來:〝妳打電話給爸爸〞。
我只楞了一下,接著內心瞬間翻了個白眼,又是什麼事她不願直接跟他說嗎。
老媽跟老爸現在的關係我一直都感到捉摸不透、匪夷所思,多年以來被破壞殆盡的建築景物遲遲沒有重建,卻在一旁角落長出了些奇怪的植物一一類似這樣的感覺。這第一時間冒出的反應大概也是長期衍生下來的習慣,我心裡苦笑了一下。
但老媽的下句話把情況帶向了稍微不同的方向:〝他現在台北車站附近〞,接著又迅速打了通電話給我:原來他今天下午去上課,可以順便載我一程。
诶?
我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受。每次學期結束或開始時,都是由家裡的人開車來宿舍幫我搬行李,但上大學以來,從來都是老媽、換了新車後就多了哥哥,老爸沒有一次來幫忙載過,事實上他連我學校都沒來過,我不確定是不是種抗拒心態,久而久之也就放棄了邀請。
但這次、
他要來載我啊…
說沒有開心的感覺是騙人的,同時我卻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我打電話給老爸,林宥嘉的歌聲從電話裡傳來(手機答鈴),這是我一直聽習慣的、有時是很膩很厭煩,專屬於老爸的出場歌,有一半的機率他不會第一時間出場。
果然,「轉接語音信箱」。爸的電話很多時候只打一通是不夠的。
沒想到過沒多久他就回撥回來了。
「喂。」
「..喂,爸爸 欸..你現在在哪?」我走到宿舍外不想吵到學妹,後門旁的走道那。今天的天氣灰濛濛的,但不至於到下雨。
「噢,我在台北這裡上課,上一整個下午。」老爸最近時常出門去修學分,醫師公會規定的樣子,每個持有執照的醫生每幾年都要修滿一定的學分才能繼續持有執照。
據老爸之前的說法,他的進度已經嚴重落後,所以現在在加緊上課。
「啊...那你等一下能順便來載我嗎?」我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拘謹、或是侷促,我真實感覺到自己是在跟一個長輩說話。
「可以啊!」他回得倒很快,「不過我現在還在上課,下課大概要..4點...5點?」老爸電話裡的聲音似乎帶著奇怪的回音,不太清楚,但語氣還是保持他一貫的溫和。
「妳是搭捷運搭到圓山嘛?我下課完剛好可以經過。」
「哦..?哦!好啊!那我們約..」「是劍潭那裏嘛。」他插了一句,
「欸是啊,就劍潭的下一站,或是、看你方便 在哪一站反正他就在那條線上..」我說得越來越快。事後我才想到老爸或許沒有搭捷運的習慣,他可能壓根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就在圓山吧,捷運出口那裏。」
「噢好!...那我們....約五點?」我趕忙詢問。
「五點..還是我下課再打給妳吧。」他似乎不確定自己下課的時間。
但我想確定好,學校公車假日的班次總是少得可憐,一小時才一班,我這樣說。
「這樣啊...」
「還是我們就先約五點吧!五點!」
「好啦,我下課後再撥給妳。」他語氣裡好像有些微的不耐煩?我只好趕緊結束。
「呃好啦,那就先這樣,掰掰。」
老爸那邊沒有傳出清楚的回音似的,只有一點嗯嗯唔唔...不過我還是先掛了。
五點啊...,從這裡搭捷運大概半小時、搭公車(下山)十五分鐘等等,我心裡開始估算時間,不知為何,我不是很想遲到。
回到房間我看了下手表:天哪,16:15的車現在已經三點半了,我感到時間很緊迫。
看來子哥借我的東藝大(書)是看不完了,就這點來說有點可惜呢。
***
小小的蘋果綠行李箱塞滿了書和衣服雜物,比以往都還要重,雖然他胖胖的外型看起來挺可愛。
剛一搭上校車子哥就傳了訊息到群組:〝趙鴻妳回去了喔〞。
娃,我這是跟她錯過了嘛。
〝我們還沒看瀨戶與內海呢〞,她這樣寫道。
糟糕,我完全忘了,爸要來接我這件事幾乎佔據了我整個大腦。
看不看劇這件事已經不那麼重要了。雖然一路上群組裡傳來的〝我們可以再吃一次雞排〞、〝妳有一整個寒假要待在家耶〞、〝一定會瘋掉〞這些話讓我在捷運上默默地很懊惱。
但想到老爸,我還是不打算回去。
我不知道子哥怎麼會點出我整個寒假待在家會瘋掉這句有些一針見血的話,我記得我沒說過這些深入的事啊。她說不定是個很敏銳的人。
***
搭到踑哩岸的時候他打了過來,說他差不多五點到。不過我還是等了二十分鐘,林宥嘉跟張惠妹輪番出場,久違的厭膩感又冒了出來。
他沒接。
最後反而是白色的車子先出現了,我趕緊揮了揮手。
我打開後車車門的同時老爸下了車,他依舊穿著那件要綠不綠、要灰不灰的毛領外套,我看著他幫我把行李箱搬上後座,輪子直接壓在皮椅上。
「要不要、橫著放?」這樣很髒的啊,雖然我吃完的壽司便當直接丟在他車地上。
他把行李橫放好後用力關上車門,年代已久的車子怎麼都不容易關好。
風吹過他頭頂,灰白色的頭髮像芒草一樣隨著擺動。輕飄飄的。
我突然覺得爸真的老了。
他默默地走回駕駛座那,開門。
坐上副駕駛座時我覺得非常溫暖,我以為爸開了暖氣,但看了下冷氣調節表,他始終停在藍色(冷氣)那邊,風速大小指著最小的那頭。車內還是清一色的黑,黑色的皮椅,油亮的駕駛前台擺著兩副墨鏡,冷氣裝置、排檔,似乎永遠沒動過的97.7頻道。
他的車還是那個樣子,什麼都沒變,那怕上次坐這輛車的時間點我早忘了。
「這裡是庫倫街?」老爸抬頭看下路標,我說對啊,「這裡真不好進來,前面那邊只出不進的樣子,」他說,「只能從庫倫街轉進來。」我感到有些尷尬,像是要說些什麼的我說:
「噢我剛剛本來想打給你、跟你約在路口,大浦鐵板燒那邊」我往後指了指,「這樣你就不用轉進來了。」
眼前到捷運站入口分左右兩邊,「從民族路轉出去吧。」他慢慢地開在不大的單行道,我注意到他繫著安全帶,真令人欣慰,媽跟哥幾乎從來不會這樣做。
一邊想著我也拉過安全帶繩扣上,扣座那裏的紅都泛白了。
「我從敦煌路那邊過來,結果那邊根本沒辦法左轉,只好又轉出來,」開到大馬路時老爸嘴裡仍念著這些。
「台北的路本來就很麻煩,這邊不能左轉、那邊又不能右轉。」我笑著說。
早些時刻媽打電話過來,有位病人原先等著他回去打點滴,最後還是取消了改成明日早上;有位病人預約七點半過來。
不過老爸好像不為所動,他輕鬆地說著他要去前面買豬腳,很有名的店、每次去都排很多人,他這樣形容著。
「噢我知道那家!」我開心地說,我有點後悔剛才先吃了壽司了。
豬腳店開在一家胡椒餅店的對面,遠遠看過去人還不是很多,可是這裡不太好停車。
「嗯...停哪好..」老爸開始張望,我感到很緊張,因為他車子速度越來越慢幾乎要停下來,可已經靠近路口了,紅綠燈上明顯的綠色。
「先、先過去吧!」我開口的同時後面車子也在叭了。
「娃、糟糕、」爸只好趕緊開過十字路口,「停在前面好了。」我們打算隨處暫停。
但他開了一會兒,最後卻慢慢地說:「還是不要買好了..」
「欸?」我感到錯愕。
「停在這邊走過去也太遠了。」他抱怨。
可我卻明顯察覺到他語氣中很細微的失落。
我趕忙回頭,「不會吧?」我坐回副駕駛,「都來到這了,就去買吧!」我指著前面路口,「前面迴轉開到他店門口就行了啊。」
「前面可以迴轉嗎?」他看著路牌上的標誌,都是禁止左轉。
幸好我帶著眼鏡,什麼都很清楚,「沒有啦,他那個一個是指機車..」「噢摩托車」「嗯一個是小貨車,我們這種小客車應該沒問題啦!」
於是周轉之下我們還是來到豬腳店門口了。
「好多人..剛剛來的時候明明沒這麼多的。」爸看著前方彎彎曲曲的人龍(其實看起來也很像某種蟲)
他突然稍微側過頭來問我:「你要下去嗎?」
我看著我們停的位置,是紅線呢,「這裡是可以暫停的嗎?」我想了一下,「還是算了沒關係,我在車上等吧。」
等待的過程我打發時間的看了幾部youtube影片(黃大謙的照樣很白癡),又時不時地想著,爸的動作真的很慢,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媽不只一次嫌棄過這點。
我事後回想,我們兄妹的性格剛好跟他們是交互遺傳吧,哥比較像媽,我比較像爸,從開車不繫安全帶這種細微的地方就是了,哥和媽開車老是橫衝直撞(當事人不同意),我每次都很擔心自己的小命,一上車就繫安全帶,爸相較之下則是開車非常慢,高速公路上彷彿開到五、六十就是極限了。
***
好像過了一天那麼久,爸終於回來了,「等這個真的很麻煩呢,排隊的人超多的。」他說。
豬腳濃郁強烈的香氣從我腳邊整個蔓延上來,我又開始餓了。
「哇,已經六點了。」他看到。我們也真的挺會拖時間的,我想,果然很像。
爸邊把車窗搖下來一些邊系上安全帶,風從外面吹進來,有些涼。
「你不開冷氣嗎?」我終於問了關於冷氣表的事。
「冷氣壞了。」他平靜地說。
「啊?」所以我剛上車感受到的原來不是暖氣啊。
「一直沒時間去修。」
「你這台車也開很久了吧。」
「二十幾年了吧。」
「噢,那也差不多了啦,該壞的都會壞了。」
之後開往高速公路上我們一時之間相對無言。雖然多少也有讓他專心開車的意思,但我有些在意某些事,還是忍不住問:
「你那個醫師學分 要修多少啊?」
「噢!120欸。」爸在120上加重語氣,「六年要修完120個學分。」
「那其實跟我大學差不多欸,我們也是差不多一百二,四年要修完。」
「真的喔?」他又說,我們開上交流道,繞著一個很大的彎,「但他每次開的學分數都不一定,像我這堂課,一個下午就是4.8個學分。」
「一個下午?意思是指你從..大概一點開始上上到四五點...」「就是4.8」他插話,我被噎了一下,突然搞懂:「噢,不是算時數的是嗎?」
「就是你去上課 就有4.8學分。」
我動動手指想算一下,「那這樣假如你每次都挑那種4學分的課,一個月去四次...」我最後還是放棄,掏出手機計算機,〝16×12=192〞上面這樣寫,「那你一年就可以修完了耶。」
「怎麼可能一個月去那麼多次,」他失笑,「這樣都不用看病了。」
一個月四次有很多嗎。我感到困惑。
「像這樣今天我去上課、一個下午就不能看了。」老爸輕輕揮了揮手。「而且也不是每次都是四學分的課。」
「他就是規定你每幾年都要去上這些課、修這些學分嘛?」當醫生也真是辛苦呢。記得上次爸還提到有個八十幾歲的醫生到現在還在開業、還在不停上課。
「如果你沒有修完這些學分,醫生執照就沒辦法繼續用了。」爸平穩緩慢地開著車說。
「這樣、感覺有點像多益呢。」我笑著打趣說,「多益證照也是只能用兩年,過了就要重新再考..」「蛤一?多益是這樣喔?」怎麼這樣..我聽到他小聲嘀咕。
「這樣每隔兩年它就要再考一次,再繳一次錢啊?」
「哈,它可能也是為了不斷檢驗你的英文能力吧,所以才會這樣設計...」我說出口後自己都有點受不了,怎麼會說出這麼官腔的話…
「那托福也是這樣嗎?」
我很意外爸知道托福這個詞,「托福啊....我不知道欸。」高速公路兩旁暖黃的路燈一個個從視線邊緣掠過,我陷入沉思。
「有沒有那種考過後就能一直用的(證照)?」他繼續問,我腦中湧現出許多證照,但他們就像那些路燈一樣一個個被〝滑〞過去,JEPT..?全民英檢?好像真沒有欸。
「我記得托福是出國留學用的吧?如果他也是有期限的,那這樣還有用嗎?」
「我、我還真不知道欸。」我乾笑。只好再問問手機大神,〝新托福考試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啊一!他也是兩年!」「真的啊。」我對這些檢定考感到很坑,我覺得爸大概也這樣想,尤其是每次都要繳錢這點。
這時前面路段開始塞了起來,右邊指標寫著新莊/泰山,這裡上下班很會塞車。滿滿的紅點看上去有些花。
「你上課的地點都是在台北嗎?」
「不一定啊,像今天是在和平醫院,」「哦?在醫院上啊??」我一直以來的想像畫面都是那種國際高峰會的挑高會議廳,頭髮花白的、帶著眼鏡的高知識分子聚在一塊兒,有些人可能還西裝鼻挺。
但在醫院上課...感覺課桌椅變成了候診間會出現的那種綠色或藍色的三人排椅。
老爸不知道我正想著這些奇怪的背景設定,他只是繼續說了幾間:「有時候是在仁愛醫院啦、或是在輔仁醫院..」「輔大醫院?」「嗯,總之哪間醫院有課就往哪裡跑。」
「上課就是..聽他們在那邊演講就好了吧?是嗎?」
「對啊。」通常會上各種各樣的課,醫療倫理、醫事法律等等。
「應該不會有實作什麼的吧?」我想到派遣女醫裡的劇情,女主角醫生與助手圍著一個重症病患切來切去,挑高的開刀房二樓有個玻璃隔間,像運動場中的貴賓室,裡面坐著許多高層主管與院長。他們扳著一張撲克臉看著樓下的好戲。
「不會啊,就只是上課。」他回答。實際上意外地無聊,不過還好沒有作業。
快要到林口了,爸把車切到右線,我發現他好像越開越慢,儀表板上指針只在2、30上晃來晃去。
2、30?!我記得高速公路上最低也要5、60?為什麼我們都沒被叭啊。
我苦笑著對他〝建議〞:「我發現你是不是、開得有點慢啊?」
「嗯..?..要跟前面卡車保持距離...」我隨著他視線看去,我們也大概離了快三台車的距離吧!
我感到自己臉旁滑過不存在的細汗。還是算了,反正後面車子也沒反應。
***
爸時不時就會按幾下收音機左下角的按鍵,昏黃的顯示燈上〝97.7〞忽明忽暗。我問他:「收音機播不出來嗎?」
爸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懊惱:「他有時候都播不出來,有時候可以。」他又繼續按了幾下,最後放棄地收回手。
我看向駕駛前台的墨鏡:「你可以拿一個藍芽喇叭啊,放在這。然後用你手機播...你知道手機有收音機吧。」
「嗯..」爸爸看上去像是沒搞懂,或者說他根本不考慮這個選項。
他近乎固執地,就是想著要用收音機聽歌。
回到林口,開在文化一路寬敞的大路上時,他還是會把手伸到那顆按鍵上,像是隨手不經意的、又像是不願放棄似的,壓個兩三下。
那〝97.7〞整趟路程都沒有開口。
「我記得你這車不是可以播CD嗎?」小時候我搭車總是很喜歡拿著個黑盒子,那是我們可以放到駕駛座底部的CD撥放器,一盒有十層(十軌)可以放十片不同的CD,我或哥哥總喜歡在前幾軌放上周杰倫、王力宏的葉惠美跟蓋世英雄,逼著整車子的人聽他們的歌。後來換KIA(新車)後,周杰倫跟王力宏就到那裏發展了,這台車子只剩下一些快過氣的香港男星女星。
「那個?早就壞了,不能聽了。」他說。紅燈了車子停了下來。
這台白色車子很多設備都壞了,我後來想起那台最後被汰舊換新掉、被哥哥直說壞掉的KIA。
爸爸的這台車會不會以後也會那樣呢?
不過剛想了0.5秒後我自己就否定了這想法。因為爸大概絕不會讓它被賣掉吧,就算冷氣壞了、收音機壞了,CD壞了,他也始終開著它。
到家時爸爸幫我把側睡了很久的行李箱搬下來,他好像忘記行李廂可以用拖的差點就要抬著過馬路,我趕緊幫他把把手拉起來。然後我們一起過了馬路。
捲菸的話在我腦中冒出:「妳真的,要多陪陪他,」她眼神深處裡藏著某種痛苦,像經歷過什麼的過來人。
「不然妳一定會後悔。」她最後這句話釘在我心上。
我想到了那個忽明忽暗的〝97.7〞。